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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六十七章 长乐郡久藏老神仙 光明殿妖精破天机（第1页）

一阵风从西边山坳吹来，小屋外的玉色梅花被吹落了两朵，秋尽冬至，天黑的一日似一日地早。

“吱呀”一声，闻人语推开了单薄的木门：“师尊，到时辰了。”

闻人语在越鸟殒命的当日化身，落地时成了一个身姿高大的少年，一双琥珀色的双眼像极了元圣星，他还留着头顶上的一束辫未曾解，那是越鸟亲手为他梳的，他说他要等到越鸟醒来，亲手为他解开。

今天是探望越鸟的日子，青华坐在木桌前望向悬窗外——闻人语说得对，天色已暗，人间的日落了，像这样的日落，他已经看了三百四十一年。

这里是长乐郡，是北沂神洲腹地的一处蛮荒之地，西接戈壁，东又有群山当关，乃简薄贫瘠之地。青华刚来的时候，这里的凡人未受教化，不知天地正道，不懂农桑渔樵，国中常有奸臣庸主，城中更多强盗歹人。后来他在这里设了一间学堂，逢单讲学，教凡人明理，逢双行医，治四百四病，逢五则开坛说法，劝凡人弃恶从善。

“越儿你看，我这个法子是不是想的极妙？是不是比那仓颉之流聪明多了？”

青华说这话的时候下巴扬得高高的，他觉得他实在是聪明，想出这样一人身兼三职的法子，得闲还能到苏悉地院来陪越鸟说话，只可惜越鸟未曾回应他。

苏悉地院里的一日，就是凡间的一年，青华在时间的两端中颠簸往返，岁月的长河一会儿安宁，一会儿汹涌，唯一不变的是越鸟。越鸟从未回应过他，没有开过口，没有睁过眼，甚至连那一双长睫都从未颤过。

青华吹熄了案上的油灯，和闻人语一前一后走出了书斋，闻人语正在给木门上锁，一对总角小童踉踉跄跄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书斋门口——

“师尊有礼，娘亲知道明日师尊要闭关，特地亲制了桂花糕，遣我兄弟给师尊送来。”

一年之中，有四天是青华闭关的日子——二月二，他和越鸟大婚的日子；九月九，越鸟生辰；腊月初八，越鸟的祭日；还有腊月十五，越鸟重生的日子。无论是天历还是农历，每逢这四天，青华总是不见人，有时候连闻人语都不见。

明天是农历二月二。

“桂花糕……”青华喃喃道，越鸟从前也会做桂花糕给他吃，只是她的手艺，他已经很久没尝过了。

闻人语立刻将食盒收下，他对面前的孩子露出笑容，语带双关地说道：“多谢你们娘亲，师尊这便收下了，正好路上吃，你们趁太阳还没落山赶快回家去吧，别忘了，明日书斋不开门。”

那两个孩子得了闻人语的叮嘱，兴高采烈连奔带跳地就去了。闻人语提着点心盒子，一言不地望着青华，等他从回忆中醒来。

如今的长乐郡不分男女都能谈经论道，不分长幼都晓阴阳五行。穷不贱，富不淫，处处修桥修路，户户修身修心，足见青华三百多年呕心沥血，功不唐捐。可这里并非一直是这样的，其实青华也遇到过麻烦，而说起这事，就不能不提起越鸟死而复生那天——那天在明王宫，青华怀揣他与越鸟的画像册，在佛母面前求死。

青华早就想好了自己的坟墓，那是一座黑铁塔，在那里他的魂魄会在万年中消散，可只要望着越鸟的画像，他总能撑过那些时光。

天道万变，越鸟重生之日青华立地成佛，别人没听到如来说话，并不代表如来没有说话——如来传音入密，叫青华从此于救度六道罪苦众生，就此又传下一诘：

神兽悲鸣日，菩萨归位时。

后来青华来到了长乐郡，前三十年一切顺遂，他年岁不老，闻人语怕他被凡人识破，劝他略改化身，可他却十分不肯——越鸟总会醒来的，总会找到这里来的，他不能改变容貌，否则越鸟若是认不出他来可如何是好？

闻人语苦劝无果，而青华落在人间三十载，不肯梨花沾青丝，终于叫凡人察觉。起初乡民叫他老神仙，后来终于引来了那昏庸的国王。那

国王以为青华是不死不寿的妖精，将他捉了起来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要食他的肉。

彼时刀尖寒光已露，青华被五花大绑露出胸膛，说时迟那时快，刀斧手就要挥刀，闻人语为了护主向天悲鸣。霎时间一股黑风平地而起，幽冥道大开，牛头马面像是得令一般，领着打着“肃静”“回避”二幡的阴兵，拉着那不贤的国王便往地府去。

当年越鸟一语成瀣，与如来所言正好应现，而青华也是那个时候才明白——闻人语之所以成年之后久久不曾化身，更没有露出半点神迹，不是因为他生性愚钝，而是因为他乃天地神兽，片言可以折狱，一声鸣便可打开地府大门，不到青华立地成佛，他是不会露出真迹的。

阴兵把那国王送回来的时候，他双眼无神，两股颤颤，后来没挺过三天就死了。好在当朝太后是个明白事理的人，见此便知青华乃神人，就此颁下旨意，尊青华为国师，更是为青华大兴土木，建了一座“越青斋”，明令禁止刀兵相扰。

此后百代，长乐郡皆视青华为仙，不敢叨扰，只是逢年过节献些礼品果子。而日复一日的，青华也从师父熬成了师祖，最后熬成了师尊。他日间在凡间布道解惑，到了夜里便履行他地府之主的职责，偶尔有时间，他还不忘了去看望越鸟，即便她如今只是一尊无神的躯壳，他也总是对着她说话。

越鸟殁后的第一个二月二，佛母和青华同坐，她替越鸟起了两坛酒，与他边饮边笑。她着酒杯告诉青华他不用担心，说越鸟不日就会醒来，到时候他夫妻就可重聚。那天，佛母甚至还和他一起畅享往后风和日丽、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。

然而一年就这样过去了，又一个二月二，青华亲赴光明殿与佛母同庆，可佛母却笑不出来了。

青华穿着一身青衣，髻上插着一个粗糙的雀羽钗，他左手带着一串莲子念珠，右手上是越鸟的小叶紫檀珠，开口总是“阿弥陀佛”，平日里捕捉金玉，也不吃荤腥了——青华越来越像越鸟了，他经常对着越鸟说话，看着越地痴了，这一切佛母都看在眼里。

“青华，你有没有想过，如果越鸟永远不会醒来，你要怎么办？”

说来好笑，佛母早知青华与越鸟的孽缘，三千多年来她处心积虑生怕她两人前缘再续，可天机万变，生死有命，事到如今，她却有些为青华担心。

青华笑了笑，面上云淡风清，倒是比佛母更像一尊菩萨，他仿佛已经无欲无求六根清净，可他若真是得了大道，又何必日复一日地对着越鸟的躯壳尽诉衷肠？

越鸟的头顶上有三颗羽冠，颈上的青绒如同龙鳞波光粼粼，胸前有一圈短羽，这些都是青华从前未曾注意过的。他不在乎越鸟醒不醒来，也不在乎越鸟是神是兽，他将面颊贴在越鸟颈上，感受着她微乎其微但凡心跳，可他明白，越鸟还活着，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。

“青华！你可想明白了？越鸟是我的女儿，如今她活着，我便于愿足矣。可你想要一个妻子，想要曾经与你仗剑世间的那个越儿，若她再不醒来，你当何去何从？”

若非怜惜青华，佛母倒也不用说出如此人深省的话来——越鸟久久不醒，五族传言纷纷，世间从不缺因登仙界而神游天外之辈，青华怎么会想不到？

“儿臣无去无从，自然是要在这里等越儿醒来。”

“青华！你何必如此？”

佛母心里很清楚，越鸟恐怕是不会再醒来了，她身为人母，不在乎越鸟是成仙还是成佛。可青华是越鸟的夫君，他如此恋恋不舍，日日睹物思人，若越鸟不醒来，他该如何？原以为所谓情劫不过是生生相克，可真到了这一生一死的时候，实在是让人无计可施。

青华明白，佛母此言乃是好意，其实早在她之前，金雕就提醒过他——那天他来探望越鸟，正好遇到金雕，金雕见他坐在越鸟身前自言自语，心里便也动了恻隐之心。

“青华，你知道越儿为什么醒不过来吗？”

青华摇了摇头，而金雕则叹了一口气。

“你想想，如果你是越鸟，做足了准备为天地牺牲，无意间却起死回生，你不知道世间如今是何状况——也许天地已经化为灰烬，也许万妖已经诛尽了百仙，也许你还在等她，也许你已经死了。出家在家，一切在一念之间，你会不会选择醒来？”

那天，青华藏在光明殿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哭了好久，越鸟的悲生别人不明白，他却明白的很，他知道越鸟久久不醒背后的含义，将心比心，他觉得他若是越鸟，可能也会选择就此魂游天外。而男欢女爱，儿女私情，转瞬即逝，谁会心甘情愿落入红尘苦海，就此不得解脱呢？

然而也正是那天，青华临行时遇到了来探望越鸟的博斯，博斯见他伤情，便拉着他叙话。

“天尊无需过于忧心，依我看来，大明明王一定会醒的，她还有我们这些孩儿未曾安顿，有与佛母的母女情分未尽！便是这一切都不论，大明明王也总还有和天尊的夫妻之情。大明明王乃性情中人，对天尊更是情真意切，天尊还在，大明明王一定会醒来的。”

博斯扶着青华在光明殿散步，青华喃喃自语道：“可越儿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？”

彼时离越鸟重生之日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有余，西王母和东王公都走了，越鸟受了阴阳二气的熏染，又得了阳炎术的滋养，可却依旧不醒，世间还有什么能唤醒她的呢？

“这谁能知道呢？天机缜密，只怕便是天地第一聪明人也不知道啊？”

有道是说者无意，听者有心，博斯此言不过敷衍，可青华却如获至宝——

仓颉！仓颉！天下第一聪明人仓颉！